【缜砚】《晏》竟世长安


- 瑶妃私设。

- 海境结局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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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知道为何被召回皇城,又出於不明原因被搁置在一边好一段时间过後,心系边关的北冥缜上奏向鳞王请旨让他回边关戍守,鳞王也应下了。向母妃丶父王道别後,北冥缜当即收拾好简易行囊,轻装上马,返回边关。


  离开皇城前,北冥缜曾经不由自主驻足过,回头望着宫门良久,却不若数年前他刚被未珊瑚拔除边官将首丶前往新的封地时,当时他没想过会出现的砚寒清却急急而来,将写了战略的「药膳单子」送来给他,那时候,年节刚过,宫里虽然因为出了太多事情,父王也尚未清醒,因此无论官方或民间,庆贺的宴席都不曾盛大举办过,但民间庆佳节的氛围仍是比他出城时的清寂街道要来得热络几分,对比当初为了太子的位置而重入皇城,导致整座城都沸腾起来丶簇拥得他的马几乎没有落足之处的状态,他被未珊瑚赶离皇城时,更显得萧索而狼狈,砚寒清的出现,让他第一次真切明白雪中送炭的涵义,对那时的北冥缜而言,砚寒清代表了皇城遗留下的所有温度,然而这次他要离开,砚寒清却并没有前来。


  虽然是自己先要砚寒清别来送行,但北冥缜却不晓得心里为何会抱持着对方会来送行这样奇怪的直觉。也是因为这样的直觉落空,北冥缜才更加在意起前一日与砚寒清道别前的对话。


  『殿下,请恕微臣斗胆直言。』


  『有什麽话,请直说无……』


  『殿下当初究竟是为了什麽原因而选择远离皇城?』


  『选择远离……?』


  『请殿下,务必想起来。』


  当初远离皇城的原因?他只是回到边关继续履行他的职责而已。


  在他十六岁受封前往边关後才建立起的定洋军,带着初生的一股傲气,以及未曾受到其他势力染指的可塑性,在代管的螺武缨放权让他去做以後,练成了一支专门针对鳍鳞会的军伍,奈何定洋军与他都是,习惯了沙场上的诡谲排布,却不谙宫闱庙堂尔虞我诈,轻易跳入他人陷阱,最终定洋军被消耗了大半,於後续的征战中,虽靠王下御军与宝躯一脉在撑持,但定洋军的人数还是不断锐减,即便招募新兵也必然不及耗损,尤其,让未及训练的新兵上阵和送他们去送死无异,在兵力急遽降低且无法补充的死循环中,最终北冥缜回边关时,领的就是这样一支溃不成军的定洋军,那时会立刻赶回边关坐镇,除了忌惮鳍鳞会馀党随时可能再起以外,也是因为边关尚且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抵御,北冥缜得回去处理招募以及训练之事,否则随时可能被趁虚而入。


  北冥缜并不认为,以砚寒清的分析能力来说,问的会是这件事情,他当初在鳍鳞会乱後旋即回边关的理由相当明显易懂,然而假如砚寒清不是问这个,那他就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麽了。


  误芭蕉曾经对他说过,要是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能如同战场对阵时一般思考就好,但就算经历了内战丶折损了兵将丶死了他来不及补偿的狷螭狂丶亡了他唯一的皇叔丶殁了他曾经效忠的皇兄,他只是更明白了自己无法做到的这个事实,人心比兵道更为奇诡,寻觅不得一条能准确依据的主轴,也没有兵书可供参详,对人与对敌如何能相同?敌人的目标很清楚,他却从来难以抓准与他对话的人到底想要什麽,不是每个人都和北冥华一样好理解。


  但尽管如此,他不至於看不出来,问自己这个问题时的砚寒清其情绪从挫折转到微愠,北冥缜也想找到原因,这毕竟是砚寒清少见对他崭露出情绪的时候,感觉如果错过了,或许接下来的又是和对方以身分地位作为鸿沟後的礼貌疏冷,他不像北冥异那样擅长与人交往,也不若北冥华那般对於宴席应酬得心应手,砚寒清是少数能和他说上许多话丶也不会误解他或者因尴尬而想退缩的人,那些过往的书信往来,他全都不曾扔去,也因此他并不想轻易断去与砚寒清的关系。


  只是他思前想後,也仍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足以说明自己是什麽时候做错了什麽。


  怀揣着这样的惴惴不安,北冥缜还是只得策马回到边关,边关不可一日无将,他已经在皇城逗留数日了,这样不好。


  这样不好……砚寒清在自己求他辅佐时,好像也用了这句话。


  思及砚寒清会对他生气了,终於得到砚寒清一些真实的情绪了,光是这样,就让他心头暖起来。皇城的温度,是从砚寒清开始的,无论如何,北冥缜会记着这件事。


  不多时,北冥缜已策马绝尘而去,将皇城留在了身後。


  


  


  


  木槿花开了。


  砚寒清久违地再次来到玄玉府时,看着梢头的花绽开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忘了是哪一年,他也一样被盛放的木槿花所吸引,北冥皇渊放下手中的糕点,对他说:『如果你真的那麽喜欢,只要你到玄玉府来每天替我做点心,你就可以每天看了。』


  一切都是那样久远的事了,连鲜艳的木槿花也似被北冥皇渊临死前拚尽馀力降下的雨所刷洗一般,只馀下来极浅的粉色,宛如与玄玉府一同衰败般。


  玄玉府府中旧人铅十三鳞就像其他鳍鳞会会众一般并未受到多少苛责,毕竟那是养育北冥皇渊的人,鳞王始终顾念旧情,留着铅十三鳞也能怀想北冥皇渊,尽管如此,铅十三鳞并非行动无碍,最低限度的监视还是没有撤掉的,毕竟他是和北冥皇渊相处最久的人,顶着这种猜疑,铅十三鳞自然连回玄玉府打扫都做不到,原本门庭若市的玄玉府,如今也破败了,不仅失去了以往的整洁,墙缝甚至长出了些许杂草,砚寒清原想打扫,後来又想,玄玉府怕是也被监视着,他多做这些难免启人疑窦,於是他便抛下一切北冥皇渊看到一定会皱眉的景象,转往那棵木槿花。


  其实砚寒清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对木槿花情有独锺。整个海境就只有玄玉府有木槿花,这原本不是多难种植的花木,只是到了海境,木槿花便成了相当难养活的奇花异草,尽管如此,这并不构成砚寒清对木槿花情有独锺的理由,虽说,木槿花能入药。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麽自己非要来看这木槿花,但看上去,这花没人照顾是活不了多久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纵然感慨甚深,为免招致不必要的猜疑,他还是很快便离开了。


  那一段在玄玉府研制八味酥的日子,也随之斑驳了,让砚寒清埋在内心深处。


  由於玄玉府与皇城之间仍有不短的距离,因此回皇城後,砚寒清才听到近日皇城内最大的新闻──才离开没多久的锋王又被用金牌召了回来。


  纷起的留言大多不是什麽好听的话,毕竟以往皇室最大的八卦就是皇三子相当不受宠,在皇子成年分封以後,生母仍未晋位,这点相当罕见,而边关,但凡一个爱护子女的父母,谁会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就是波臣,送钱丶攀关系也要避免让孩子去边关从军,在边关从军的人,家里没钱的还是其次,绝大多数都是家中最不受宠的那个,锋王在边关多久了,鳞王都没去问一下,现在先是把人叫回来,放着几天,人家要走了还把人拦着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怕是为了让皇四子做太子,先把最大的阻力,驻守边关丶掌有极大兵权的北冥缜交还虎符,说不准,还要顺便连兵犯紫金殿的旧帐一并算了,将皇三子砍头或囚禁。


  说起这些流言蜚语的人毕竟没见过北冥华亡故後北冥异只愿纵情玩乐丶对政治和过往的人脉一概不碰的模样,要斩北冥缜,如今的北冥异会第一个出来冒死劝谏,北冥缜毕竟已经是北冥异最後一个堂兄了,更是北冥华血脉连根的兄弟,同样经历过那场内战的也只剩北冥缜了,在这层关系上,为了自己要入主东宫而夺去北冥缜的虎符与性命这等事,北冥异暂且还不会做。


  砚寒清至今也没有看明白北冥异这个人,北冥异确实稚嫩,但手段凶狠,并不曾顾念情分,没有人知晓究竟为何北冥华的死,会改变北冥异那麽多,如今的北冥异如惊弓之鸟,难说会不会是演戏,但即便他不演这出戏,照北冥缜的状态,东宫之位十有八九还是会归了北冥异。


  所以砚寒清思来想去,唯一一个能左右鳞王的也只剩下师相,欲星移能埋蜃虹蜺这个棋子那麽多年,并让蜃虹蜺成功卧底玄玉府,这等心思缜密之下,砚寒清想不透师相这麽让北冥缜去而复返到底是为了什麽,师相的人生目的向来是海境安危,在这个前提下,他连梦虬孙也算计上了,北冥缜对师相来说,利用起来更是没有後顾之忧。


  正是因为欲星移确实一直为海境着想,连他费尽心力保护的梦虬孙也能算计上……纵然现在已不可考,欲星移当初到底是为了引爆海境乱源才接梦虬孙回皇城,或者是先开始维护梦虬孙丶之後才想到这点可以利用,但终究人非草木,欲星移对梦虬孙,不可能真的毫无感情,毕竟梦虬孙不同於他们那些鲛人亲戚……但无论如何,终究是牺牲了梦虬孙,他想不起来在什麽时候,欲星移曾经对他说:『我也不想算计他啊。』砚寒清当时没有多想,後来才明白过来,欲星移算计的人是梦虬孙。当初他会拚尽全力想救梦虬孙回来,除了自己以外,也有师相的因素在。


  师相这个人,真的很顾人怨,但再讨厌他,也恨不起来。


  砚寒清叹了口气,心想,总之明天回太医令就知道了吧,现在多想无益,按照鳞王对北冥缜的态度来看,北冥缜还不至於有立即的危险,况且宫中还有瑶妃,应该仍能略挡一二。欲星移昏迷着时,只希望他快点醒来,然而他一醒来,麻烦事就跟着围了上来。回想起来,当初欲星移倒下时,还是梦虬孙坚持师相没死,欲星移才有了醒过来的机会。


  实在世事弄人。


  砚寒清怀着这份感慨走回家,过了竹篱笆,却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候,那雪一般丶却缀着几抹蓝的身影,很像今日话题中心的风云人物。砚寒清在心中想着,不可能吧,强作镇定回到家门口後,却无论怎麽看,这个人都是北冥缜。


  「殿下不是回边关了吗?」一问出来,砚寒清自己都觉得尴尬,他明明知道原因。


  「父王叫我回来,但也没明说要我做什麽,只让我不要待在宫里,於是我便出来了……你家的位置,是问太医令丞的,抱歉,擅自过来。」


  官阶低就是这样,地址随时都能被人要去。砚寒清叹了口气。


  「殿下要进来吗?」


  眼见这句话唤醒了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北冥缜,砚寒清又自觉尴尬起来,当初俏如来中毒,北冥缜守在外头迟迟不敢进入时,自己明明应对得很好啊,怎麽现在好似怎麽做都是错的一般。


  招待皇子进自己简陋的小屋真的好吗?


  砚寒清没有机会思考这点,已经自动自发煮起茶来了。


  「……砚寒清。」


  「微臣在。……但微臣现在要顾火,请恕微臣踰矩,殿下若有要求,便请直说吧。」


  「你不需要拘礼……北冥缜的命,几次都是你救起来的。我只是想问……你誊写的《诗经》,为何会由母妃送来?」


  北冥缜此话一出,砚寒清差点打翻了烧水的茶壶。


  「啊……!」烫到手的砚寒清赶忙收手,捏着自己的耳垂降温,北冥缜也赶忙出去寻了井水,提了一桶回来让砚寒清泡手。


  「抱歉,我不晓得这句话不该问。」


  「……是殿下问的时机奇怪。」


  「是,抱歉,是我唐突了。」


  怎麽说什麽应什麽……砚寒清暗自想着。


  但北冥缜的问题是真的不太好答,砚寒清想了想,发现过往为了处世圆融而使用的语句,如今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他只得说:「娘娘看了微臣的字以後,便要微臣抄一本《诗经》,微臣原本以为这是娘娘要的。」


  实际上,那是在砚寒清回了北冥缜一叠皇城物价表後,北冥缜的回信刚抵达没多久的事。


  收到回信的砚寒清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似乎不懂得委婉,书信通常应该有个起头结尾的季节祝贺什麽的?抄首诗什麽的?结果什麽都没有,将整张纸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麽一句话。砚寒清甚至怀疑北冥缜学四书五经时少学了诗经,也不要求文情并茂,只是这样一句话,他实在看不透北冥缜的意思。


  虽然他也承认当初回了物价表,让对方自己辨别在皇城生活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免去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可能出现的後续应答,他原来自以为还算机敏的回避,却让北冥缜过於率直的回答轻易挡了回来,他正感到苦恼时,不知缘何,他受到瑶妃召见,得到了让他抄写《诗经》的命令。


  砚寒清又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官职……不过相比於被鳞王或者左将军捉去练兵,抄诗至少听起来还算……没有脱离本业吧?


  他又叹了口气,思考起自己推诿的技巧是不是真的退步很多?当初霄王要他入其帐下时,他明明伪作目光短浅的小人了,结果却是被折了手;而这次对上瑶妃娘娘,即便他说了在太医令讲求的是迅速而不是端正丶因此字迹离美观尚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怕入不了娘娘的眼,瑶妃却回他一句:「本宫见你开的药膳单子上的字不错。」霎时兵败如山倒。


  想当然尔,瑶妃会见过他的药膳单子,自然是从锋王那里看见的,而锋王手上大约是那份让北冥缜集结散去的定洋军回城救援的那张,虽说在北冥缜於乱後离开皇城以前,他确实托误芭蕉将一张药膳单子转交给军医和伙营那边,但这张按理说并没有经过北冥缜的手,所以自然不会是这张。而将那张写了指示的药膳单子交给瑶妃,一方面是因为锋王与瑶妃母子情深,况且这件事也失去了隐瞒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站在瑶妃的立场,自然会觉得砚寒清是北冥缜的谋士一类的,既然如此,抄写《诗经》这件事情,怎麽想也不会只是因为瑶妃身边没人抄经给她而已。


  然而这不是让他最感觉五味杂陈之处。


  瑶妃在他硬着头皮接下命令後,忽然悠悠一句:「对了,以後你要给缜儿的信,交本宫这里吧,和本宫的一起送过去,要省人力一些。」


  虽然砚寒清知道北冥缜向来有尽可能减省人力消耗的处事方针,因而才有了先前将送往边关的书信包裹与给北冥缜的一并送过去的做法,是故向来支持北冥缜的瑶妃会提这点也不是很情理之外,砚寒清却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他和北冥缜之间的书信往来,并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北冥缜没打算谋反,砚寒清更没有什麽奇怪的心思,只是很一般,朋友之间的通信而已。但听见瑶妃这句话,却让他罕见地背脊发凉。瑶妃曾经是除了误芭蕉以外最努力为北冥缜收拢羽翼的人,如今,鳞王绝口不提立储之事,不晓得是无法决定,或者接连两位储君遭废丶接着亡故,彷佛冥冥之中这个位置遭到化解不开的诅咒,让鳞王对立储产生迟疑,故而无论是鲛人或鲲帝的联名上书,都被鳞王给搁下了,至此,所有人均是雾里看花,没人能准确揣测圣意,各方势力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僵局,即便如今只剩下北冥缜与北冥异两位储君可能人选,却已渐渐无人敢轻提此事。而原先以瑶妃为首的鲛人长老一派也跟着三缄其口,令人捉摸不透她是还希望北冥缜成为太子,或者有更长远的计画。


  以砚寒清自身的立场而言,自然夺嫡各方都偃旗息鼓是好事,然而此刻的微妙平衡却并非长远之计,终究还是有打破的一天,而承平越久,立储可能遇到的变数与反弹便越大,无论届时的太子是北冥缜或北冥异。瑶妃不会不知道这点,是故,她的意向便更加至关重要,也会影响到北冥缜。


  他一直记得当初对他自陈不适合庙堂的北冥缜带着什麽样的表情,纵然历经沙场数载,北冥缜也并没有因此便对诡谲的朝堂游刃有馀。砚寒清明白,不再涉入是北冥缜真实的心迹,纵然他曾求自己协助,但无论当初是出於什麽理由相求,如今的北冥缜已无意东宫。


  然而若是瑶妃的希望,北冥缜仍旧可能回到皇城夺嫡。那麽此刻瑶妃的命令变显得更加复杂了。


  不过几个眨眼,砚寒清便将这些事情想了两轮,即便希望回到与世无争的日子,他还是只得装作什麽也没想,接下瑶妃的要求,回去抄写《诗经》。但往後瑶妃也没进一步再有什麽命令或找他过去,砚寒清又忐忑起来,只是几年无事,北冥缜也没回皇城,砚寒清便搁下这件事了,未曾想过北冥缜会在数年後问起。


  回到现在的状况,北冥缜不知道接受这个简短的答案没有,只是低头看着砚寒清泡在水中的手。


  「你无事吗?」


  「呃嗯……微臣习惯了,以前常常替千岁……」砚寒清忽然察觉自己使用的是旧时称呼,却不知道该怎麽改才好,只得改了整个句子道:「做糕点的时候经常会烫伤。」


  「王叔向来爱吃甜点,只是我有件事情不明白。」北冥缜取了灶上乾净的布巾,拉起砚寒清的手替他擦拭皮肤上的水珠。


  「是什麽事情?」


  「误芭蕉告诉我,你从入仕以来,一直都待在太医令,而王叔很早就分封丶住在玄玉府,也甚少回到皇城,为何你会时常替王叔做甜点?」


  「这……」砚寒清皱起眉来,「千岁让我每个休沐都得过去替他做点心。」但是,他好像忘记什麽了,砚寒清想不起来为什麽北冥皇渊会要求一个试膳官做点心,甚至,北冥皇渊为什麽会认识他,砚寒清都想不起来。按理说他只是一个试膳官,一个鲜少进皇城的王爷,在什麽情况下才会和他搭话?


  越深思便越察觉到自己的记忆缺陷并非错觉,砚寒清想起鲛人女性秘传的失忆药,不住瞥了一眼北冥缜,这才察觉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捧着仔细端详。


  「我有带母妃给的金创药……」北冥缜才放下砚寒清的手,旋即想起什麽而停下原要拿取什麽的动作。


  「殿下怎麽了吗?」砚寒清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北冥缜自己放手,否则他真不知道怎麽继续说下去。


  「我一时忘了你也是鲛人,况且还是太医令,你应当有更有效的药。」


  砚寒清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有人记得他出自太医令,还是该郁闷鲛人还排在太医令之前。鲛人血只能解毒的,才不是万灵丹。


  「这还称不上什麽伤,不劳殿下费心。」


  北冥缜看了看窗外,天色说明时间已过了向晚,便道:「我也该回宫了。」


  虽说一般皇子成年後除了封地以外,尚会获得一座在皇城内的宅邸,但考量到北冥缜长年戍守边关,鲜少回到皇城,因此北冥缜只被保留了成年前居住的寝宫,并无其他宅邸,是以北冥缜必须於宫门关闭前回宫,北冥缜原来就是守规矩的人,况且经历了当初不得不的军管,以及遭人构陷的「兵犯紫金殿」以後,他更不可能用一方王爷的身分要求守门的士兵替他犯禁开门。


  如今宫门将闭,他便要离去,砚寒清却突然说:「殿下要留下来吃饭吗?」


  「宫门要关了,若你愿意,下次再……」


  「那殿下,愿意留宿寒舍吗?」


  彷佛有雪落在砚寒清後领一般,他指尖微微退缩,接着总算对上北冥缜的眼。


  错觉自己等这个答案等了一辈子。


  


  


  


  北冥缜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心中仍旧思考着究竟父王为何反悔将他留下?他本该入宫询问父王或者母妃,他却只是在进了皇城後,让向他宣旨的传令官回宫里覆命,他则只身来到此前向令丞询问出来的住址。


  他想,自己可能起了些反抗的心思。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讶异,他的人生一直彷佛提线傀儡一般,他受世局操弄,受鳞王的喜恶摆布,几年过後,他总算面对在自己心中父亲的样貌,其实是「鳞王」,而非血脉相连的熟稔亲人,他并不觉得自己怨恨,只是默默接受了或许他和父王命中注定无缘,但这次被召回皇城太久,他心系边关安危,不免焦躁,次次请旨让他回边关,都是被搁置的结局,好不容易得到旨意,却没多久又被唤回来,对於此番折返奔波,他已经倦了。


  自成年分封以来,到回城夺嫡为止,他以为在边关那些年,自己已经历经了足够风霜,却在内战以後才察觉自己的不足,战後回到边关这几年,他觉得自己只是逐渐老去,却未成长,越来越倦怠於应对皇城的消息,他甚至想不通,为什麽父王至今仍不立北冥异为太子,纵然无意於东宫之位,唯有立储的旨意下来,他才能安心。瑶妃那边也承担了不小的压力,他毕竟已不是青稚少年,他的决定为当初全力支持他的瑶妃带来了许多麻烦,鲛人一脉的长老们均在催促着北冥缜该有积极作为,如此才能获得鳞王垂青,获得储君之位。和伴风霄那些年轻一辈的鲛人不同,对长老们来说,血脉才是一切,他身上流着鲛人母妃的血,那他就定然胜过母妃为鲲帝的北冥异,毕竟非我族类丶其心必异,北冥异再努力丶给予再多让步,长老们都不会相信他的诚意。


  是以,要是立北冥异为储君的消息一直没着落,瑶妃那里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而已。


  但偏偏北冥异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做安乐王,过往的贤明形象已然毁坏殆尽,似乎真如他所言,已无意庙堂。如果真是如此……单凭北冥缜自己,实在找不着双全法。误芭蕉的立场是要跟着他,却也没有放弃女相的可能,甚至向他说了她与砚寒清约好要竞争的事情,尽管她所说的并不会改变北冥缜的意向,然而北冥缜却仍是感到愧疚,愧疚於自己无法给误芭蕉发展的空间。


  他原本不是会想这些事情的人,只是那场内战,改变的人太多,逝去的人太多,他来不及实现自己的诺言辅佐北冥华,北冥华便过世了,他无能靠一己之力为螭龙案卷平反与反省,狷螭狂便牺牲了,他来不及让梦虬孙相信皇城仍有改变的可能,梦虬孙便再也会不回来了,他来不及让定洋军目睹结束与鳍鳞会对峙的那天到来,定洋军已受人所害,损失泰半……夜半梦回,他经常全身冷汗。


  他无法只为了自己思考,以前不能,现在更加不能。


  他将视线挪到有轻微声响处,尽管还是什麽也看不到。


  这里和寝宫不同,缺少宫人没有吹熄的灯,没有自己为了看军务报告而燃起的烛火,就连月光也被挡在窗外。他不是一个人。


  砚寒清就睡在炕上,那是个他原本以为是灶台的地方,但砚寒清稍作清理後,便将床让给他了。实际上对北冥缜而言就算睡地上也无妨,在边关时,纵然沙地岩石,倒头就睡也是常事,有地方安心睡觉就不错了,但他向来不能拒绝砚寒清。


  也许他不该留下来。但凡待在皇城,他总是会想一些在边关时不会想到的事情,所以宫中的华美床铺,於他而言,更加难以入睡。但现在听着砚寒清一段距离以外的呼吸声,明明在陌生的床上,他却隐隐感受到困意。


  总觉得,十分怀念,只是怎麽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怀念什麽。


  直到北冥缜的呼吸变得平缓,砚寒清才睁开眼,接着一夜无眠。


  天破晓後,北冥缜便醒了,但他还是等到砚寒清梳洗完毕後才向他辞行。


  从皇城入宫的这段路,尽管并非没走过,对北冥缜而言却总是感到陌生,周围的民众见了他牵着的马便自主让开一条路,北冥缜纵然四顾,也看不见低头行礼的众人面容,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翻身上马。回返的时间顿时少去许多,亦短去人们跪伏於道的时间。在海境,马匹本是罕见之物,因此即便他身上没任何证明,其他人也一见便知他绝非波臣。这对北冥缜来说并非好事,同时他也不愿意那麽早便回宫。砚寒清的住所,无论如何都更加有温度。


  尽管他对於之前向太医令丞问过砚寒清居处位置这件事隐隐有着罪恶感,是以从前也没去过他那里,但昨天也证明了,去砚寒清住的地方,确实比宫里要来得让他放松许多,只可惜他还是得回去。北冥缜按下在宫门前拉住缰绳的冲动,策马踏入重重宫门。


  


  


  「三皇兄。」


  北冥缜醒过神来,只见在记忆中总是进退得宜的北冥异对他漾开一个苍白的笑容,尽管北冥异身上穿着朝服,袖口染着的淡淡酒渍,也说明了进宫前的北冥异在做什麽,北冥缜虽然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些什麽,但他终究不够机敏,搜索枯肠也找不着一句能说的话,只得拍了拍北冥异的肩膀。


  北冥异笑了笑道:「三皇兄,我并没有难过啊。」


  北冥缜知道北冥异想偏了,却也怕此时提起北冥华的事情,会让北冥异更受不了。昔日,北冥异并未因为生母非为先皇后贝璇玑而遭受冷落,反而备受喜爱,但这样的北冥异却会因为曾经针锋相对过的北冥华而成了此番模样,又有谁能料到?


  北冥缜敛下眉眼道:「异弟,既然进宫,我和你去看望婷妃娘娘吧。」


  北冥异摇了摇头道:「三皇兄,你还是先去瑶妃娘娘那处吧,这件事情,瑶妃娘娘应该也在等你告诉她。」


  听着北冥异的话,北冥缜一愣後,深深吐了口气。


  隔天诏书内容传遍了整个皇城,再隔两日,这消息便出了演图关。


  於消息灵通的御膳房只有数百步之隔的砚寒清自然是早早就得知了这件事,明明他该放下高悬的心才是,却不知怎麽的,五味杂陈起来。反正,只要当作没他的事情,一切照旧就好了……本来就没他的事情。


  砚寒清摇了摇脑袋,眼观鼻丶鼻关心,一副就是天塌下来都有高个儿撑的模样,没怎麽去管这些八卦,将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完便直接返家。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人告诉他,现在站在他家门口的人不是北冥缜就好了。


  北冥缜到底是怎麽养成只要成为流言主角就跑来他家的习惯的?砚寒清十分想知道原因,但他还是朝行礼道:「殿下。」


  然而北冥缜并不若以往,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砚寒清……」


  「是。」


  砚寒清未曾想过,这种情况的下一秒会是北冥缜忽然抱住他,他只能全身僵硬地听着北冥缜的声音近在耳边:「我是太子了……。」


  如果他是别人,他可以说:「恭喜」,可以说:「殿下千岁」,但偏生他是砚寒清,听出北冥缜语气里的茫然失措,全然不像往日指挥若定的锋王,他只得轻轻拍抚着北冥缜的背。


  『从今而後你便是太子。』


  鳞王的声音如今还回荡在北冥缜脑海中,但那时他无法反应过来鳞王适才说了什麽,北冥异却先一步朝他行全礼道:『贺喜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北冥异誓向太子殿下效忠。』


  『缜儿,还不领旨?莫非是高兴傻了?』


  『请恕儿臣不能领受,请父王收回成命!』北冥缜说着便跪了下来。


  『缜儿,你是本王亲封的太子,不得违逆。』


  『不过丶』


  北冥缜还想说什麽,却让鳞王打断:『不过?』鳞王深吸了口气後道:『……这是师相的意思。』


  『但是儿臣……!』


  『也是本王的意思。缜儿,你真要抗旨?』


  不待北冥缜开口,北冥异已经跟着屈身丶并按着北冥缜的肩膀轻声道:『三皇兄,父王好不容易才对你青眼有加,你也不要让父王生气了,好吗?有什麽事情,都不要直接违逆父王……这是我作为兄弟能给你的建议。』


  北冥缜艰难地瞥向鳞王,却见北冥封宇眼角细纹横生,在经历了贝璇玑所出的北冥觞与北冥华相继亡故後,北冥封宇老了许多,北冥缜原来就不擅言词,见此情状,想说的话更是直接咽进喉中,只化作一句:『儿臣遵旨。』


  北冥缜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中便让砚寒清带进屋里,并吃下砚寒清刚做好的面与糕点。


  直到醒过神来,已经碗底朝天。北冥缜慌道:「抱歉,我……」


  「不要紧,再煮就有了,倒是殿下,冷静下来了吗?」


  「抱歉,我失态了。」


  砚寒清轻叹道:「殿下不愿意接下东宫的位置,微臣知晓,只是旨意已下。」


  「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为会是异弟,或者父王会选其他人,像是五弟丶六弟丶或者七弟也快……」


  「殿下,冷静。」


  「我……」


  北冥缜一紧张起来,就会显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砚寒清无奈地遮住北冥缜的双眼道:「殿下,请冷静。」


  砚寒清的手很暖,熨着眼皮,让北冥缜的情绪逐渐舒缓下来。


  只是纵然心情平静下来了,脑子里还是乱糟糟地转着过往的日子,曾经他很想要储君的位置,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他不愿意再失去任何兄弟,东宫是谁都好,他还会一样守着边关,向东宫效忠,但这个位置不该是他的。


  北冥觞为了这个位置做出多少牺牲,所有人有目共睹,北冥华有多想要这个位置,他也亲眼所见,储君这两个字上沾染了多少鲜血,凭什麽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下来?


  北冥缜眉头越皱越紧,砚寒清便又叹了口气,松开手後,见到北冥缜的神色还是相当凝重,他只得说:「殿下,事已至此,便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但……」


  「殿下所思考的这些事情,皆不会解决目前的状况不是吗?」


  「……是。」


  砚寒清转身过去烧了一壶水,并用馀温闷了一下另一笼早已做好的糕点,接着将糕点端给北冥缜,「殿下请用。」


  北冥缜捻起眼前的糕点,放入口中,嚼得越久,个中滋味便越加难辨,彷佛所有能想到的味道均揉在一块似的,相当复杂的味道。


  「这是千岁生前最喜欢的一道糕点,名唤八味酥。食有八味:酸丶甜丶苦丶辣丶咸丶涩丶冲丶腥,殿下在吃八味酥时,尝到的应是有时酸丶有时甜丶有时苦丶有时咸……人生便是如此,殿下不会知道,当下所尝到的苦楚,之後会变成什麽样的味道。殿下现在觉得不顺心,但也许,就像随意捡到的种子一般,在开花之前,你不会知晓,将开出什麽样的花朵,未来是未知的。」


  北冥缜闭了下眼後问:「那麽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呃丶殿下成为太子以後,必然有许多羽翼攀附,况且还有误芭蕉会陪伴在殿下左右……。」


  「假使不用出於谋士立场,你愿意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砚寒清一愣,总算正视了北冥缜的双眼。


  他回想起北冥缜当初拿着老件找到他时,跪在他面前的样子。


  但这次,明明北冥缜只是看着他而已。


  只是看着而已。


  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砚寒清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麽动摇,只要拒绝就好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可以拒绝,北冥缜也会接受他的拒绝,但是他却总是果断不起来。当初鳞王让他选太子的话语,他还记得,答案很明显,只有选择北冥缜,他才能免於政争纷扰,虽说这不是他选北冥缜的唯一原因,然而他确实,是想要远离的,北冥缜却给他另外一条路,问他愿不愿意走。


  面对北冥缜,他的固执,何以总是轻易土崩瓦解?


  在砚寒清回答以前,坐在椅子上的北冥缜忽然晃了两晃丶举在半空中的手没能碰到太阳穴,接着晕了过去,砚寒清赶忙接住北冥缜,这才免去一桩太子刚确立便出了事故的事件丶以及後续将有的流言蜚语。


  砚寒清看着自己怀中的北冥缜,不知自己为何,有急遽起来的心跳,有全身发热的症状……他应该没有发烧才对。他为难地抱起北冥缜放到床上。


  北冥缜的脉象正常,没有什麽问题,即便中毒也不该是这种脉象,恐怕,还是那个原因。


  砚寒清沉吟了好一会儿,接着不住改以双手撑着脸颊。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消息一传开,御膳房便卯起来研究册封仪式後的菜单,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在每位御厨的胃都没有空间了以後,有人说试膳官每天要试那麽多菜丶胃一定特别大,便将他拉过去试味道,导致他工作量大增,还得用练武与运动去腾出更大的食量,期间他还想过,要这样不如直接让北冥缜自己试还比较省事,但会这样想,就表示自己早就没将对方当作皇子对待了吧?


  当初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进了他小小的试膳间,还有右文丞丶还有鳞王,在这些人之中,只有北冥缜不是来要他帮忙的,他却也只对北冥缜展露自己的怒火。


  早就不是当作皇子了……。


  砚寒清看着仍旧睡着的北冥缜,想起对方上次忽然昏过去後,便连自己说过什麽也不记得,但砚寒清自己却在发现这点的那一刻对自己心头的答案无比清晰,他是想待在北冥缜身边的,然而随着北冥缜的遗忘,他只得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对北冥缜的在意,早就超出太多丶太多。


  只是他这次昏迷,又得遗忘什麽?


  纵然当初有了瑶妃给予的药作试验样本,这些年来,他还是研究不出解药,甚至没有人能让他问出像北冥缜这样的案例之後可能如何发展,因为这药的存在本就是鲛人女子死守的秘密,未知的其他部分是全然没可能问出来了,若要求助误芭蕉也无法,误芭蕉要知道这种药的存在,也会是在临近出嫁时,所以此时问她,她也不会有答案。


  北冥缜终於醒来时,天已经翻了曙色,在床前睡过去的砚寒清听见床铺上的声响立刻惊醒,却见北冥缜愣着看他良久,接着,有泪落下,砚寒清看着光点在北冥缜脸上闪烁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事情,已被北冥缜抱了满怀。


  「呃丶殿下?」


  「我终於……找到你了。」


  北冥缜一直低喃着这句话,说了很久丶很久。


  


  


  


  「即便殿下已贵为太子,娘娘仍旧对臣不放心吗?」


  瑶妃举盏晃了晃,千里闻香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漫了开来,坐在她对面的欲星移少有地皱起了眉。


  「解药,我已经送出去了。」


  欲星移自然不用多少时间便明白瑶妃所说的解药是解什麽的,於是问道:「娘娘说解药?据臣所知,这是无解之药。」


  「师相没听过虎毒不食子?师相认为,我会给缜儿食下无解的药吗?」


  欲星移自然查证过这种药,也确定不管在哪里都找不着解药,纵然鲛人血也无法解开,这是为什麽当初他会放任砚寒清去见遭到软禁的北冥缜最後一面,也许他当时因为被摆了一道而太过心烦意乱,或者他现在从长久的沉眠醒来,脑子还不够清醒,却让瑶妃钻了空。


  他轻叹了口气後道:「娘娘睿智,臣未来也不会擅自动太子殿下的歪脑筋,娘娘能可安心?」


  「为了海境,你还是会这麽做,不是吗?」瑶妃饮下盏中苦茶,不曾皱眉。


  欲星移无可辩驳,离开後向暗卫探问了下北冥缜的行踪,知晓北冥缜去了砚寒清那处,又深深叹了口气,那天他蹙眉喝下两大坛百里闻香。


  而仍在砚寒清居处的北冥缜,也正看着砚寒清。


  在鳞王立储旨意下後,北冥缜前去向瑶妃禀告立储之事,瑶妃听完後道:『那麽,你该更懂人民。』便倒了一杯百里闻香,推到北冥缜面前。


  那是梦虬孙喜爱的茶,梦虬孙不喜欢酒,却爱好这味苦茶,而这茶,来自民间。


  一个呼吸後,北冥缜举杯饮入喉中。除了苦涩,还有一丝腥味,不知是否茶中掺进了鱼腥草之类的原料,过了好一会儿,苦涩才缓过来。


  『如何?』


  『待苦褪去後,便是回甘……一如人民所期盼。』期盼现下所受的苦过去那一天,能尝到甘美。


  瑶妃侧耳倾听着北冥缜的答案,接着让宫女端来一个小小的布包。


  『这个你带着。永远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是。』


  领受了瑶妃的赠物後,他原习惯性地要回边关,接着却想到,册封大典莫约不多时便要举行,只得调转马头,却不知为何,自己又到了砚寒清这处。


  解除药性丶一切都想起来的北冥缜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放着做工精致的小壶,上头贴着写了「解药」的纸条。他原本还以为这是百里闻香的材料,或者写着百里闻香做法的纸,甚至可能是一小瓶百里闻香,就是没想过会是解药。


  他身边看着那瓶解药的砚寒清已大略猜了七七八八。莫约那药,与瑶妃有关,是以她才有解药。但北冥缜望向他时的专注,他还是没有防备。


  「你愿意……想起来吗?」


  北冥缜没头没脑地就是这麽一句,若不是砚寒清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是不可能听懂的。北冥缜此时的目光带着几分怯懦,那是他极少在北冥缜脸上看到的神情。


  砚寒清深呼吸过後,还是没能散去心中异样,饮是不饮?


  喝了也许一切谜团迎刃而解,也可能从此失去自我……?北冥缜现在所看的已经不是他,他透过自己,在看某个人。


  心中不免生出抵触。


  北冥缜看出了砚寒清的迟疑,原先高涨的情绪也渐渐平缓下来。过了好半晌,北冥缜才道:「我想跟你说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砚寒清想了想後颔首,於是他们坐了下来。


  北冥缜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叙述就更加吃力了,彷佛军中报告一般的描述,即便是砚寒清也经常要打断他,先问清楚其他细节,才理解北冥缜在说什麽,好让北冥缜继续说下去。好不容易这个漫长的故事结束了,砚寒清沉吟一阵,接着忽然问:「你现在看的人,是在你面前的我吗?」


  被这样一问,北冥缜不禁愣住,这是他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北冥缜低下头道:「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看着你,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是,就算我不记得你,我还是希望你在我身边。但我不知道你如果什麽都想起来,会选择哪一个答案……以前,你选了我,你选择当我的伴读;接着,在我重伤濒死时,你选择救我;後来,夺嫡之争,你选我为太子人选;砚寒清,请你告诉我,这次,你还会选择我吗?」


  听了北冥缜的话,砚寒清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叹出来。


  自己遗忘的人生听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是乱七八糟还是莫名其妙了,先是师相,再来是无心被卷入的北冥缜,偏偏,听起来,他还欠北冥缜一个答案,他真的很讨厌欠人家什麽。


  砚寒清打开小壶盖子後,将之拿起。


  腥味从小壶中漫了出来。


  二旬後,册封大典的雅乐响起,在内战後,海境已经许久不曾有什麽庆祝仪式了,一切从简,连同皇子的成年礼与分封仪式也不曾大肆张扬,一切都静得宛如守丧一般。直到这次册封太子,皇城才再次有了生气。


  民间纷传,当年海境内战结束那年所落下的雨,是老天爷在哭泣,鳌千岁与鳍鳞会很可能有什麽冤情,因此也悄悄有股势力打着这个旗号,认为如今的皇室德性有亏丶鱼肉乡民,正等着看皇三子成为储君的这天,老天爷会不会再落雨告诫一次。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了,这天与海境一直以来的天气一般,不曾有雨。


  直到册封大典最後一个项目,北冥封宇让北冥缜写下对未来丶对海境丶对自己的期许,北冥缜取过北冥封宇给他的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字:「晏」。


  「『晏』字?只有这个?」


  「是。」


  「太子将此字何解?」


  「天清日晏,是晴朗无云的意思,愿海境不再落雨,未来光明;岁既晏兮孰华予?是迟的意思,在确定将会被册封为太子时,母妃给儿臣一杯百里闻香,和这苦茶一样,就算迟来,海境也必有回甘之日;河清海晏,为平静之意,愿海境迎来太平盛世。」


  「这野心不小,本王很喜欢……不过,这听上去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很久以前,有人向儿臣讲解『晏』这个字,儿臣便记下了。」


  北冥封宇含笑望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砚寒清,接着毫无前兆地又下了一道旨:「在本王百年之後,一旦太子继位,霄王北冥异的孩子便预立为下一任东宫。」


  顿时举朝哗然。偏生这是册封仪式,朝臣连死谏的时间都没有,北冥异还来不及冲出去请父王收回成命,北冥封宇便离开了,被留下的北冥缜对着北冥封宇离去的方向跪下一礼道:「儿臣遵旨!」


  这下子,整个海境都更加看不透新太子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了,鳞王新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相保障了皇三子的继位,虽然太子一词仍有模糊空间,但只要皇三子不犯什麽大错丶鳞王不废东宫,现在的太子便会继位,但要说受宠,又说不通为何会预立皇四子的孩子为储君,皇城居民如雾里看花,远在边关坐镇的误芭蕉得知这个消息以後更是直接让新定洋军每天多跑校场十圈丶荒山三圈。


  砚寒清暂时还不知道定洋军已经开始史无前例地哭着想念锋王这件事,册封大典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要回试膳间,虽然已经托了相熟的送膳官先顾着了,但有了前皇贵妃未珊瑚中毒事件以後(尽管最後查证那是未珊瑚自导自演),他便更加严防试毒的菜在送出去以前离开自己的视线,因此回去後,他还是得全部重新试毒一次。


  底层官员没有人权,唉。


  心中哀叹着想加薪的砚寒清走着走着却意外遇见瑶妃,他朝瑶妃行礼,瑶妃则示意他靠近,在砚寒清依言而行後,那张与北冥缜有几分肖似的面容忽然逼近,若不是还记得对方是一宫妃子,砚寒清差点就反射性打过去了。


  而此时,瑶妃的声音一点一点传进他耳中:「你一直想知道的解药,和药引一样,是我的血,所以你的只能让他短暂清醒,却不能让他完全记起。」


  昔年仍云英未嫁的瑶妃入宫前,虽然她的奶娘与母亲都深知她无欲无求,也不会有什麽须要处理的「孽缘」,但为防瑶妃届时生出公主,仍是将这种药的作法传给她,在某种机缘下,亲戚托她说亲,她见到那位面有不忿的姑娘,知道她有爱慕的人,便问她愿不愿意陪自己测试,是故,瑶妃才会知道解药和药引一样,是制作者的血。


  这些事情,北冥缜不用知道,砚寒清也一知半解就好,这是她自己的秘密,连那位与情郎终成眷属的姑娘也不知道,说给砚寒清听,只是让他心里有底而已,砚寒清知道解药药方後,是不可能告诉师相或鳞王的。


  适才的靠近似乎只是短暂的错觉一般,砚寒清理解瑶妃的意思以前,瑶妃已然退开,噙着淡笑道:「缜儿有福,眼光也好……就是爱跟人捉迷藏的习惯要改改。」


  这话,暗示有点多……。砚寒清背脊有冷汗直流,但他还是强自问了最重要的事情;「殿下……失踪了吗?」


  「王已经到宴席了,等缜儿到便要开桌,但迟迟等不到人,王也正被霄王殿下拉着说服收回旨意……便劳你找回缜儿了,砚寒清。」


  砚寒清虚咽了一口,接着躬身领命。


  直到北冥缜会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了,砚寒清还是找不到人,无奈之馀乾脆乱走,结果却又莫名其妙走进了北冥缜寝宫後院,他遍寻不着的人,此刻正顾着红泥火炉。


  砚寒清叹了口气,接着走上前去。


  「殿下,王和娘娘他们都在等你过去。」


  「嗯。」应是这样应,但北冥缜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得已他只好问:「殿下这是在?」


  「煮茶,虽然没了雪水,不知道味道如何。」


  「……殿下,该不会不想过去宴席那边吧?」


  北冥缜只是盯着炉火,并没有回应。


  「王和师相当初软禁你的作为确实过火,只是……」


  「砚寒清,我不怨怪父王……那时候是我不懂收敛,假如那时候父王不做处理,我也只会成为被三脉或有心人士利用的道具,终归离死亡不会太远,虽然有遗憾,但最後我也想起来那些事情了。」


  「那殿下……莫非……」砚寒清斟酌许久才道:「害羞?」


  北冥缜默默移开视线,转而道:「今日父王让我写下期许後,我所说的话,是多年以前你告诉我的那些下去修改的,当时我问你名姓,你不愿说,却写了一个『晏』字,并向我解释这个字的意思。」


  看起来是害羞没错了。北冥缜从以前就这样了,别人要替他庆生,他会回绝,别人邀他赴宴,他也不会去,说是说不想让其他人费心……到底还有些害羞的成分在吧。砚寒清在心里叹了口气,也配合北冥缜转移话题,接着说:「那殿下为何在这里煮茶?」


  「回忆起那时的事情,便想着要煮茶给你喝,但水火石烧不太起来。」


  「这样,微臣看看……」砚寒清低下身子探向火炉,看上去没什麽问题,他不由得怀疑起内务府配给的水火石会否有什麽问题。


  砚寒清才要起身便对上北冥缜专注的目光。


  「殿下?」


  「我……可以?」


  「呃嗯……殿下说的话,微臣听不清楚,能否请殿下再说一次?」砚寒清说着,并靠了过去。


  北冥缜吸了一口气,接着不断倾向砚寒清的脸庞,砚寒清从一开始的错愕,到後来颊色转红,但并没有躲开。


  「我可以……吻你吗?」


  「呃丶啊?……这丶这个时候问吗?」砚寒清咕哝着。


  「不该问吗?」


  「呃丶唉……唉……可以。」最後那句可以,非常小声,但近在咫尺的北冥缜仍是听见了,他看着闭上双眼的砚寒清良久。


  良久,砚寒清等到都想睁眼时,北冥缜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他不住屏息。


  那吻,如落雪一般轻轻覆了下来。


  欲星移曾说砚寒清还没找到执着的事物,对砚寒清而言,他当时只是还未能厘清而已,如今,他已经有了执着,这个答案却不需要告诉欲星移。


  只消,告诉北冥缜。


  在北冥缜退开後,砚寒清缓缓张开眼,却缓缓转头,撇开视线,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北冥缜的脸也罕见地有了几抹彤霞。


  「殿下……回宴席上吧,王和娘娘都在等。」最後还是砚寒清忍不住先开口。


  「嗯……。」


  北冥缜灭了火以後,和砚寒清并肩走出了他的寝宫。


  他将手往旁边靠过去,而砚寒清按下忍俊不住後,回握了他的手。


  在北冥缜想起一切那天,他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接着问砚寒清:『如果是你的话,可以向我说实话吗?请你告诉我,你想要什麽?』


  『……一定,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无论如何也想实现的愿望。』


  『是什麽?』


  『我希望你平安。而这个愿望,百年不改。』


  春雪早已消融,梢头有花初绽,有花飘落,走在砚寒清身侧的北冥缜说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砚寒清接道:「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然後笑了笑,「殿下的伴读不太尽责。」


  北冥缜想了想後说:「他教了我很多事情,而且,我喜欢他……砚寒清?」


  被砚寒清停下的脚步给拖住的北冥缜转头过去看他,只见站在原地的砚寒清双手摀着脸低下头。


  ……被直接告白了,而且这次不是在前方充满阻碍丶还可以拒绝的情况下。


  ……但他好像不想拒绝,怎麽办?


  砚寒清透过指缝看着满脸疑惑的北冥缜,缓缓放下手後,拉起北冥缜的手腕,走往众人所在的地方。他们经历了太多事,与太多人生离死别,砚寒清大约是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们还要一起走下去,总有一天河清海晏,岁既未晏,且行即可。


  


  


  


  


  


*** 《晏》全文终。


  

+ 河清海晏:出自郑锡〈日中有王子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岁既晏兮孰华予:出自屈原〈九歌·山鬼〉:「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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