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缜砚】《晏》一厢情愿(五)





  砚寒清再次出现的时候,梢头已经有了点点新绿,宛如嫔妃发上的金步摇一般,在微冷的风中颤颤巍巍,送回来的披风有皂角的味道,北冥缜收着那件披风,视线所及,刚好能看见砚寒清腰际的衣饰在袖摆摇曳中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总感觉与你多日不见。」


  「殿下是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吗?」


  北冥缜低声重复了一次砚寒清引用的诗句,接着答道:「似乎听过这种说法。」


  「殿下,虽然东宫三师皆已乞骸骨,这番话还是略为不妥啊。」


  「如果是大皇兄或者二皇兄,便能清楚说出这些话的来历吧,只是北冥缜才疏学浅,不肖兄长,记不得这些。」


  「常言道『文治武功』,殿下这是又看轻自己了吗?」


  听出砚寒清话语中的叹息,循着如一层浮在湖水上青苔般的薄薄记忆,北冥缜道:「曾经有人对我说,『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从那之後我便不曾看轻自己,只是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边关对我来说,才是职责所在。」


  「看起来这些年,殿下还是没变。」


  「从先前皇叔的事情结束後,我一直在找寻安定以及不变的方法,也许,在你眼中这很窝囊,那个时候你问我难道夺嫡那一年的经历就让我退却了吗?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好答案,没有好好回答你。」北冥缜顿了顿,「後来我便一直在想,虽然我确实频频回顾,却不曾後退一步。」


  「殿下对微臣说这些是要……?」


  「我想,我该前进了。」北冥缜像要将对方眉眼刻入心中那样仔细地看着砚寒清,接着说:「我见过你,在更早之前……」他闭了闭眼睛,继续道:「那个时候你身上带有酒气,所以我记得。」


  砚寒清愣了会儿,眉心渐趋皱起。


  「还有更早丶更早之前。我曾经丶见过你。」宛如漫天飞雪遮掩视线,北冥缜的记忆开始被大片大片的空白吞没。


  被北冥缜盯着,又意识到对方的沉默正是因为在等自己回答,砚寒清硬着头皮回道:「微臣进宫多年,殿下见过也是可能的。」语毕,砚寒清却将眉头皱得更深。


  「边关长期无将易生变数,我向父王上书多次,父王允我回去了,为防万一,这次不用什麽送行宴,一切从简,我会单骑回边关。」


  「……殿下何时启程?」


  「明日。」


  「那微臣丶微臣……」砚寒清难得像是找不到应酬之语似的神情,让北冥缜迷惑了少顷,但他终是选择拍了拍砚寒清的肩膀。


  「我常常看着别人的背影,和你也是,与你见面之後,接着就是别离,很像为了别离才见面一样,所以这次,请你不用来送行了。」


  「这……」


  「抱歉,北冥缜逾矩了。」突兀的话语才说完,砚寒清还没能反应,北冥缜便按着他的肩头,枕在他另一侧肩上。


  脑海里被雪虐风饕追赶着跑过的是儿时每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身影总是从深烟色的门框而出丶接着溶入光里,让他忽然感觉自己身处於黑暗,他想拉住对方留下来,久一点丶再久一点,随着相处时日越久,这愿望就越加强烈,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去挑战左将军,因为只要他变强,也许砚寒清喜欢自己的可能性便增加一分,因为父王北冥封宇不曾给的丶母妃瑶妃碍於宫规而不能给的温度,在自己受伤以後,砚寒清会纵容他丶给予他,年幼时的幼稚占有欲层层叠叠,如今想来未免羞臊,只是也唯独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伸手,那个人就在。


  「殿……下。」砚寒清僵硬的身子随着语尾的气音送出而渐渐放松下去。北冥缜的重量,在先前驰援时,他曾经背负过一次,当时身陷险境,赶着要脱身而未曾多想,如今,压在身上的却是让心跳渐趋快速的力道与温度,在脸颊边的分明是令人联想到寒冷的雪白与冰蓝相间的发丝,却彷佛连发梢也有血液流过似地带有体温。


  那不知道为什麽,让砚寒清感到非常丶非常地怀念。


  一旦有情绪,就更加容易犯错,尽管意识到这点,砚寒清还是认输一样地低下头叹了口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殿下写的吧?」理所当然没等到北冥缜的回应,砚寒清望着对方的方向,抿了抿唇继续说道:「殿下现在不愿讲也无妨,先听微臣说完吧。微臣无意间在披风内侧的暗袋里看见一张对摺了许多次的纸,纸已经长了黄斑,诸多摺痕如阡陌纵横,本来就不端正的字迹更是损得模模糊糊,只能零星辨识几个字。虽然并非殿下现在的字迹,但微臣料想这上面的字,若说是十数年前所写,亦无不可能。」


  北冥缜仍然没有回答,但在砚寒清肩上的手却抓得越发紧了。


  「日前祖母寿辰时,微臣回去过家里一次,微臣的房间里,不知为何有一颗没见过的珍珑髓,以及被撕成半册的《诗经》,刚好是从〈采薇〉被撕开的。」


  砚寒清悄悄将双手掩上北冥缜的背。


  「微臣向与瑶妃娘娘出身相同家族的女性长辈问过,娘娘家族的平安绳确实是使用五色线,而微臣房中那颗珍珑髓,也是系在三色线的平安绳上,那是微臣家族中的编法。──现在,殿下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告诉微臣了?」


  砚寒清自认已经拿出了所有的勇气,靠在北冥缜背上的手指宛如触电般微微发麻,因为神经末梢麻痹而只得抓得更紧,有几分将人按进怀里的强硬,但实际上砚寒清已经反思自己为什麽要说出口了。


  他向来不擅长担任主动的那个,不是说胸有成竹丶万无一失的事情才会出手,而是可以的话,他实在只想一辈子都在原处就好,安稳而不变的生活对砚寒清而言向来代表幸福,但是从北冥缜口中说出这样的愿望则充满如鲠在喉的不自在。


  和砚寒清不同,砚寒清的安然是在皇城里丶或者後方,对北冥缜而言的安定则存在於边关戈矛兵戎。


  如果前一次是为了海境内战使人心疲,这一次又是为了什麽而急欲追求稳定?


  砚寒清想要一个答案。


  尽管这个答案可能又要将他拖出好不容易才刚有重建迹象的舒适圈,但北冥缜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一思及此,砚寒清便感到无法释怀。曾几何时已将北冥缜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而不自知,曾几何时只想将他护在羽翼里与其他隔绝,却在鲲要化鹏离开时才隐约察觉早已悖离初心的情愫。


  前一次对方离开,他未能言说,这一次他说出口,业已无法回头。


  他向来只想与世无争,如今却欲护北冥缜一世长安,那些北冥缜知道丶而他不知道的事,他想为对方承担,他想替北冥缜解决困难,让北冥缜不再露出上次问他是否记得儿时样貌时的神情。


  前去向祖母拜寿之时,砚寒清一时没注意便带上了那颗系了平安绳的珍珑髓过去,祖母看见时,神色凝重地将他拉住,摒退他人,独留他在房里,焦急地对他说:「就不能忘记吗?那个人值得吗?」砚寒清一头雾水之馀,总算勉强还记得祖母老迈,早已分不清楚谁是谁,近几年总是将他唤成一位早逝姑姑的名字。


  但祖母既提了「忘记」,他便顺着祖母说:「我不知道该忘记什麽。」


  「全部,关於那个让你把平安绳系在珍珑髓上的人的全部,喝了药以後,全部忘掉!」


  即使可能只是祖母糊涂的胡言乱语,他却莫名在意起来,他知道珍珑髓是用来许诺用的,却不晓得将平安绳系上去是什麽意思,更不晓得什麽喝了以後会忘记的药……但是他记得北冥缜问过他一种只会忘记一个人的药,於是他便顺着祖母的话,间接从她口中得到他不知道的那些资讯。


  ──那是一种只流传在鲛人女性之间的药,祖母传给母亲丶母亲传给女儿,一代一代,如中原江永女书一般,只在女性之间流传,即便同为鲛人,绝大多数男性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药。


  将平安绳系在珍珑髓上则是应许诺言的意思,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是愿意委身之意。


  从祖母口中得知的讯息一时让他无从反应,和祖母再三强调自己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以及一定会服药後,才得以脱身。


  从北冥缜的话语来看,他知道这种药,而且还知道他是被自己忘记的那个。


  砚寒清少见地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日。从以前到现在,他很少有事情想不通,有两难之事丶有无法两全之事,不是什麽都能完美解决,但是想不通的事情,非常少。


  直到看见那一首残缺的〈采薇〉。


  这是砚寒清总算下定决心来见北冥缜的原因,他想知道答案,从以前到现在,他所忘记的丶关於北冥缜的所有事情,包括那颗珍珑髓丶那首〈采薇〉丶那半册《诗经》丶柱子上的痕迹──也许丶也许不是全部都是他原来记得的事情也无妨,他想拉住这个人的手,从已经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为了这个人而行动丶而思考开始,他早已失去自己的步调,已经让北冥缜强硬地靠近接着又忽然退缩一次了,这次,如果是他先走出来的话,北冥缜是否能选择与他并肩而行?


  肩上忽然一沉。


  砚寒清一时茫然,却也短暂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太医令丶也有一定的医术,回过神来时赶忙将昏厥过去的北冥缜背入寝殿中,探了脉息确定一切正常後,砚寒清托外头洒扫的宫女向负责北冥缜的医官要了脉案,接着便守在一旁。


  无论怎麽往前翻也只是正常无异的脉案看着看着,神思不免困顿起来,却听见床上的北冥缜不断梦呓,手持续摸索着似在寻找腰际的河山命,砚寒清忙抓住对方的手,却被反握,那力道太重,若是换了旁人大约要骨折。


  砚寒清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却在近了许多的鼻息间听见重复的句子一再出现,不多时便听出那是〈无衣〉的诗句。


  心脏像是被人掐住一般。


  他明明一直知道戎马生涯才是锋王的位置,北冥缜也自陈不适合庙堂,然而听北冥缜在梦里心心念念的也是战事,却莫名让他心焦,好似对方要前去一处遥远的地方了一般。


  记忆如崩落的山石般无从招架,从当时的皇贵妃未珊瑚召集成年皇子回宫以来,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向来中立的立场,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向锋王偏去,说过的多少话丶做过的多少事,有意无意都站在了那名雷厉风行到几乎刻薄少恩的皇子那一侧,最後,他连无论对方如何选择,自己都将伴他前行的话语也宣之於口,却见对方不知所措,接着又复退却。


  如今他又回来,却说要前行,而身边并没有留下任何人的位置,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北冥缜甫前往封地,是否也是只带着一支孤单的行伍,踽踽而行?


  他不知为何,直觉这次过後,对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焦虑便这样灼烧着他。


  直到北冥缜醒来,或许其实并没有过上太久,但是他已经连:「殿下,不管是采葛丶采萧还是采艾,都请快些回来好吗?」皆已说出。


  躺在床上的北冥缜慢慢将眼睛转向他,然後松了手,「抱歉,有劳你了。」


  砚寒清揉着被握红的手,回应道:「这是微臣应做的。」


  北冥缜从床上坐起後,花了点时间回神,才站起来,他看着放在椅子上的披风良久。


  砚寒清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现在觉得身体如何?」


  「并没有任何不适,多谢你。」


  心底的不安扩大起来。


  「那可以请殿下告知微臣,那首〈采薇〉是什麽意思了吗?」


  「〈采薇〉?」北冥缜沉吟许久後才道:「如果你指的是《诗经》里的那首,我只知道好像与归乡有关,其馀的可能要找右文丞或者师相会比较清楚,我不擅长记书。」


  也许他不该问,可是,「……殿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微臣是什麽时候吗?」


  北冥缜寻思一段,才道:「前几年回来时的洗尘宴前。」


  「更久之前呢?」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麽?」


  北冥缜说,他与自己一般,记忆不知为何混乱。


  而祖母的话语,言犹在耳。


  ──那是一种会让人独独忘记心仪之人的药,而且没有解药,即使鲛人,尚无法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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