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缜砚】《晏》半生遑遑(一)鲛人秘药



  执着吗?


  後来回想起来,便感觉一切彷佛只是一场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游戏一般,欲星移让他必须参与这棋局,但随着行至中盘,他才察觉自己被困其中丶无法弃局。


  是技不如人丶是权势逼人丶或命运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砚寒清就已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这点无济於事,尽管他也曾经在意过,为什麽欲星移会告诉他,北冥缜将在什麽时间丶服下什麽作用的药,但倘若直接归於欲星移棋局的一环,那问题便很简单。


  即使砚寒清不够在意北冥缜,也会因为太医令这个身分以及对辨识药毒的天赋所驱使,必然对此做出因应。


  欲星移只是想知道他会介入到什麽程度,想知道他会否因此展现他的执着。


  对於北冥缜本身,师相是不在意的,甚至可以说,在师相的剧本中,锋王的存在原来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三王之乱既然确立了师相制度的回归,如今将单独的一个北冥缜送往边关,如果他忠於王室便罢,然而一旦起了不臣之心,便会成为皇城这边最大的敌人,尤其在北冥缜成年时,他和左将军已经可以战至和局,边关那样的地方,最是能磨练一个人的心智与体魄,单一个武职坐镇的风险都偏大了,况且此番换上的还是一个皇子,若是没有任何牵制,对紫金殿必然会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


  这些事情不难想明白,但随着时日渐杳,砚寒清越来越不认为欲星移只是出於有趣才告诉他这些,虽然对方的个性很糟糕,然而欲星移不会拿威胁到鳞王的事情去赌,再加上有次,师相拿了一坛据闻是来自苗疆的风月无边拉着他一起喝,尽管只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却好似稍微碰触到了欲星移的真实。


  『我也不想算计他啊。』


  欲星移口中的这个人,绝对不是说北冥缜,但砚寒清也看出来,师相这个位置,要牺牲的太多丶太多了,於是当欲星移说出:『所以你来帮我吧。』时,他很果断地回道:『这种事情,请不要与微臣说。』


  而且师相告诉他药物的事情时,虽然只是直觉,但对方看上去似乎遇到了什麽预期之外的事。


  确实,只要让北冥缜遗忘,所有性命攸关之危都能迎刃而解,可是欲星移没有必要打破自己原本的布局去救北冥缜。尽管有所疑问,然而这不是他能探知的事情,要远离麻烦,第一要务就是离欲星移远一点,否则就算把自己也赔进去,亦不见得就能得到答案。


  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靠自己去寻找,到底是什麽样的药,能让一个人彻底遗忘另一个人?凭着一股对太医令这个职位的尊严,他在几年间便翻遍了太医令的书籍,也有意无意从旁人丶甚至是令丞那边寻找其他资源,然而却是徒劳无功,即使是从外出游历的鲛人那边所得到的外境医书,也不曾找到过可能的药物,传说一类无可考据的倒是有,但这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其实,他会这麽积极,并不只是为了寻找解药。


  还是为了他一反平常的冷静,而喂了北冥缜鲛人血的这件事。虽然砚寒清不若欲星移是主脉,但他的血也能解开大部分的毒,所以他一时间就忘了,欲星移怎麽可能用砚寒清能自己解决的药。


  反而该说,让北冥缜饮血,或许还有可能是达成了师相其他的目的,因此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药,混了鲛人血以後,有多少可能造成其他的副作用?


  在因为职务而受到诸多冷遇,也未能得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後,他几乎要放弃了,却未曾想到会在出乎意料之处等到转机。


  几年以来,砚寒清在书籍之间遍寻不着的秘密,反而在他背离已久的根得到了一丝曙光。


  砚寒清已经很久不曾返家,父亲不能理解他完全违反鲛人地位的决定,母亲夹在他与父亲之间两难,年节祭祀时他最多也只是等在祖坟前丶与其他人一起上香便作罢,若不是因为那年祖母整寿,叨念着希望一家团聚,父亲态度软化,他也不会在母亲要求下返家。


  祖宅一切如旧,亲戚之间攀比职位成就丶攀比子女未来的明枪暗箭,也与往常无异,喁喁私语总是结束在「不要和那个鲛人的耻辱一样就谢天谢地了」,以及射向他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尽管早就习惯了,但在祖宅中,这些恶意反而更加浓缩紧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走出笑里藏刀的氛围,砚寒清在空寂的花园里信步闲走,绕了一大圈後,心想也差不多该回主屋,免得被发现以後惹人注意,却在园中的松树下看见本该是主角的祖母。


  砚寒清上前去搀扶祖母,对方却喊着其他人的名字,砚寒清听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是一位早夭姑姑的名字,听闻姑姑的花雕酒还埋在宅中某处,那永远是祖母心中的痛,也只剩下祖母知道那坛花雕葬在何处。砚寒清头痛地想着,父亲似乎提过,砚寒清与那位姑姑的长相有几分相仿,在他犹豫到底该不该告诉祖母自己是谁以前,祖母已拉着他的手殷殷念着:「还是听阿娘的,药喝了以後便忘掉吧。」顿时,砚寒清想起了祖母当初也是这样,把他认作他人,才误将只传给家族女性的平安绳编法教给他。


  「忘掉」。


  喉头一阵乾渴。


  这个词让砚寒清想起,他来不及道别的面容,以及那远行至边关的单薄车旅,在意识到以前,他已经开口:「……我忘不掉。」


  祖母的充满皱褶的手还按在他手背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渐渐闭上,砚寒清原来以为祖母认出他来了,才刚产生罪恶感,祖母却忽然接着与他说:「自然是忘不掉的,所以,才会须要用药。」


  接着,他从祖母口中听到了他不知道的传统。


  由於三脉之间不得通婚,鲛人女性能选择的对象,不是同为鲛人,便是鲲帝男性,多的是父母之命丶媒妁之言,指腹为婚也并不罕见,但是,在成亲前,与旁人有几番儿女情思,也是自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会起私奔的心,却纵然与家族决定的对象成婚,心中难免有所挂念,辗转反侧丶心病难医,所谓的「药」,便是用以断念的,只流传在鲛人女性之间,唯独会忘记心悦之人的药。在成亲以前,女方家中的母亲,会看着女儿饮下那药剂,以求婚後平安无虞。在婚宴上饮着女儿红的新郎归来新房前,新嫁娘已经忘了前尘旧事,静待成为某位鲛人或鲲帝的妻子。


  意料之外的讯息让砚寒清多花了点时间消化,最终他闭起双眼,乾哑地问:「有解药吗?」


  「没有。」


  听祖母回得决绝,砚寒清看着她的脸良久,无从辨别到底是为了阻挠「姑姑」有丝毫侥幸之心才如此说,或者真是无解之药,於是他问:「鲛人一族的血也无效吗?」


  「……没用的,鲛人做的药,怎可能这般好解?」


  ──说的也是啊。


  假如是这种用途的药,用鲛人血便能解,未免可笑。


  那麽,在服用药物前饮下鲛人血的北冥缜会如何?


  砚寒清无法克制自己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他也从中发现了一个疑点,这样只在女性之间流传的药物,师相是从何得知的?


  砚寒清将祖母扶回主屋後,做了个决定,彷佛什麽好兆头一般,先前回来时,将砚寒清打出去的父亲,要求他年节时也必须回来,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释出善意。


  尽管有了方向,旁敲侧击之下,还是很难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这种药的资讯,配方也好丶实体药剂也罢,无论哪一种都碰壁,更遑论所谓解药,这个方向虽然出现了,但也仅只是一线曙光,并不代表黎明必然到来。


  此时,瑶妃娘娘的宣召,更令他不知所措。


  昔年成为皇子伴读的事情,瑶嫔自然知情是师相的安排,尽管知道砚寒清的身分,却未曾戳破他,甚至在他担任伴读期间也未曾出现过,除了那次失态去央求瑶嫔给他机会见北冥缜最後一面以外,他们完全没有交集。


  太医令试膳官的身分原来是很好的掩饰,但也因为外务少,而更容易被调度,尽管如此,这不可能是瑶妃传召他的理由。


  已经多年未曾见到的瑶妃尽管才晋位未久,寝宫内的配置却看不出有多少翻新的痕迹,砚寒清先低头从药箱内取出了号脉用的线丶要交给一旁的宫女,却被瑶妃抬手制止。摒退宫人後,一只不足半个巴掌大的纤巧玉壶被推到砚寒清面前。


  「听说,你在找这个?」


  砚寒清想不起来他是怎麽回应,又是怎麽回到居所的,原来求而不得的那瓶药,放在柜中一隅,得到以後反而迟迟不敢碰触。


  竟有几分像是,孩童犯错以後试图弥补或隐瞒,却听大人淡然一句「我早就知道了」,那般手足无措。


  原来的执着以及积极全都转瞬化为泡沫,不知如何是从。


  在砚寒清斟酌好下一步以前,前往外境御驾亲征的鳞王重伤昏迷的消息传回皇城,朝野震荡。


  清卯宫贵妃晋皇贵妃,领摄政,龙子梦虬孙持沧海珍珑,代理师相一职,而後,皇贵妃宣召成年皇子入宫,原来在此前多次对外战役均不见踪迹的锋王,此时却传来不日返京的消息。


  京王北冥华背後所代表的宝驱原来便声势不低,又与挟纯血加上颇有贤名的霄王北冥异身後原本隐而不出的鲲帝一脉,渐趋势如水火,然而当已有边关治功的锋王北冥缜也加入战局,此前因鳞王北冥封宇平衡各方势力而被打压的鲛人也觅得一吐怨气的施力点一般,原先怒其不争而未曾表态的耆老,藉此时机成为瑶妃在鲛人一脉的後盾,支持锋王,至於隐而未动丶仍在观望的其馀鲛人,除去已入其他皇子麾下者,也逐渐松动,以鲛人血脉为号召,在鳞王倒下前从来备受冷落而不被看好的锋王,逐渐开始被认可为角逐东宫的人选。


  无论三脉势力如何消长,战火都烧不到这小小的试膳间,虽然砚寒清是为鲛人,但既已被称为「鲛人的耻辱」,便无论哪方均不会对其保持期待,即便曾获瑶妃召见,未得青眼,到底也掀不起波澜。砚寒清还是一样雷打不动地执行职务,直到锋王洗尘宴的菜肴到了他这里为止,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听闻,锋王在边关时,即使其他封地的皇子递上请柬,他也鲜少参与宴饮,与在宫里时相差无几,这场洗尘宴相当程度是误芭蕉以及瑶妃的意思,虽然,这不关他的事。


  直到砚寒清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王下御军校场外前,他都还能事不关己地这样想。


  恪尽职守是他向来的准则,酒会乱人心智,也会影响他对毒物的判断,故而即便令丞或右文丞相邀,除了休沐日以外,砚寒清仍旧很少饮酒,但是这次御膳房为了讨好甫从边关归来的锋王,菜式上一改过往的保守,莫说辛香料丶连酒都用得比往常更多,再加上原来便要直接饮用的酒,一项一项试下来,他早已头昏脑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个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找寻练习过度的三皇子殿下,看他从一般体术也比不过寻常士兵(毕竟还是个还不到从军年龄的孩子),一路锻炼到已经可以和左将军过几招的程度,看那彷佛不被世界接受一般的幼小皇子,渐渐找到了属於自己的道路,之後接下了所有皇子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武职,前往那离皇城太过遥远的边关。回忆在思绪开始因酒精而昏茫起来以後,总算从上锁的多宝格中蹦出,接着又如夜里的烟花一般,亮得他无法再视而不见。


  从没想过,还是因为职务的关系,还是因为同一个北冥缜的关系,让他在此走向终局。


  和早应该在洗尘宴上的锋王殿下告别以後,砚寒清按着还在发胀的太阳穴,脑海中都是北冥缜嵌着雪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趋模糊,当他稍微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了自己搭建的居所,眼前的是他用了很多年的老木桌,上头放着一只精巧的玉壶。


  ──他其实,并不想忘记北冥缜。


  但是职责所在。


  「微臣并不是三皇子殿下的伴读,微臣……太医令试膳官,砚寒清。」


  所以说,北冥缜入口的东西,他得先吃过才行,虽然如今为时已晚,但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既然他的血果真未有解除药性之效,作为试膳官,亲身确认这样做的後果,尽管什麽也不能弥补,却是职责所在。


  其实砚寒清很清楚他现在仍旧微醺,做下的判断无法免於错漏,然而他已经错过一次。


  『就算前途路程险难,到了边关,或许未来再也没机会能回皇城……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边关吗?』


  微臣,欠殿下一句话。


  「无论是怎样的未来,微臣皆会……陪殿下走完这一趟路程。」


  砚寒清拆开封口,在咽下混着血的茶水後,饮落所有的药。


  腥味丶以及热辣灼烧着七窍,砚寒清倒在桌上,目光逐渐朦胧,有泪丶如融雪一般沿着脸颊落入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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