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缜砚】《晏》一厢情愿(二)






  被按在脉枕上的手腕,看上去却似无势可依。


  收在角落的红泥炉上还留着空壶。


  北冥缜望着门外的雪景愣神,在战场上从战前拟定战策丶到战中实际对战丶以至战後伤患救护都一并包办的试膳官坐在他身侧,仍像以前一般为他请平安脉,尽管从冬季第一场雪後,他已言明药膳与平安脉都直接省免,然而碰了面,出於习惯而被问了是否允准请脉时,北冥缜仍然没有拒绝。


  紫檀木门还敞着,冷风便从深烟棕的门框闯进来,扰得发梢飞扬,直到隐约听见砚寒清吸鼻子的声音,北冥缜才醒转过来,「你要关门吗?」请脉时的必须敞开门丶并且有宫人在场的规矩,是出於安全考量,於他们来说并没有遵守的必要。


  「不用。」砚寒清看上去倦极地紧闭了下眼,「殿下感到燥热吗?如此的天,特别容易招惹寒气入体。」


  「要回边关戍守了,我想早一些习惯,莫要到了边关才染风邪,反而浪费药材。」


  砚寒清有些被哽住,「殿下觉得,药材用在自己身上是浪费吗?」


  「边关物资往来不易,是该用在更正确的地方上。」


  「……殿下将自己看得轻了。」


  「将我看得重的人,已经太多了。」


  砚寒清叹息着问:「殿下,这是在责怪微臣吗?」先前在对鳍鳞会终战结束以後,他也探询过北冥缜对东宫之位的想法,虽然不意外北冥缜会拒绝,毕竟更久之前,北冥缜向北冥华宣誓效忠後,也希望砚寒清协助北冥华,全然不似曾经思考过接下储君身分,那时砚寒清也说了同样的话,北冥缜当下并没有回应他,现在的回答,也许,是北冥缜对於自己人生的总结,亦是表明不变的心迹,那样,砚寒清不由得想,自己是否又踰矩多管闲事了。


  北冥缜的指尖动了动,「不是。而且你职责所在。」语毕却又转头望向那片积累起来的雪景。


  视线下转後,砚寒清收了手,确实如北冥缜所说,除了先前的伤以外,一年的调理虽还差强人意,加以这期间受伤频仍,但在患者的配合下,最基本的预防习惯已经建立妥善,自然不继续用药也能慢慢好转。早前北冥缜和他说过要回边关,砚寒清想,大概北冥缜开春就会走了吧,而看这雪势,冬季是快结束了。


  北冥缜望着外头的时间久了些,迥异於他那说话必定看人丶相遇也会点头示意的习惯性礼貌,砚寒清对於这点突兀之处自是上了心,只是现在他也不晓得该用什麽身分去探问,以前是战情急迫,才逼得他扛起一切,速战速决,简省一切礼节与人际矜持,而今还要他这样直接,他是做不来了。


  在雪地中温着的那碗酒,让砚寒清想起当初被喂入口中的糕点,那时是自己吃了大半,这次自己则不过饮入了一小口,然而无论分量几何,与皇子分食实在太过僭越,他如今回想起来都还无奈得胃痛,却又怎麽会那样踰矩地去问要共饮酒?砚寒清觉得他也弄不太清楚自己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北冥缜在看他,早已停下的雪,彷佛无视屋檐遮掩,又落到他眼前,视线里的北冥缜几乎要被鹅毛大雪盖住,如果不是清楚知道这是错觉,他便会伸手去挥开那些落雪,在他不住眯眼的那瞬,北冥缜的唇在漫天飞雪中张阖,这次他却听得真切了:「我刚回皇城的时候,也下雪了。」


  意外於北冥缜忽然像没话找话讲一般,砚寒清顿了顿才道:「微臣记得那时,似乎,是春寒料峭。」


  「确实,」北冥缜收回了自己的手腕,「在洗尘宴以前,我遇到了一个人。」


  实在不晓得对方想说什麽,砚寒清只得接道:「是殿下认识的人吗?」


  「……不是。」


  砚寒清不明白为何北冥缜在回答前会有此停顿。


  北冥缜呼出一口寒烟,缺少炭盆丶又门户洞开的室内,并不比外头温暖几何,尽管有武功傍身,但想来砚寒清应该因久处试膳间,惯於那里的温度,因此并不习惯为此动用内力,北冥缜见他似乎畏寒,还是取了搁置角落的泥炉丶将炭火重新燃上。


  砚寒清不是没有阻止过,只是没熬住北冥缜说:「习惯温暖以後再碰到霜寒,容易染风邪。」时,睫毛底下冰雪似的死寂。


  那句微臣是太医令,愣是出不了口。


  他彷佛又看见了雪,笼罩着北冥缜,几乎要将之掩埋。


  


  


  


  


  馀下最後一场雪,自前一年如缠绵於病榻那样疏疏落落地到了今年。


  洗尘宴,照往例都是得办的,其中参杂着多少阴谋狡诈,或是虚与委蛇,北冥缜自然是交由他的策师误芭蕉作决断,当初误芭蕉投於他麾下时他便说得明确,权术外交为他所不谙,战略兵法才是他所习惯,是故早已将权责分明,而且误芭蕉要求的全然信任,他也不吝给予,因此人情往来均交由误芭蕉处理,虽说他无可避免地还是得去露个面,仍是决定再稍晚一些面对那些浸淫在暖阁中却连久居边关的他都能感受到的霜寒。


  对於回来皇宫的决定,实际上他仍然抱持着迟疑,他不晓得自己会对回皇城这件事情那麽排斥,分明瑶妃年年都盼望他回来,他也不是不想念母妃,只是心里那份莫名的排拒,让他连年都留在边关戍守,将精神都放在上面,也勉强得了个还过得去的名声。对於父王北冥封宇的冷待,他应该早就没放在心上了,其他人情冷暖於他来说也不足以挂心,但若是如此,他还是不解,究竟自己是为什麽不想回来?


  他神色暗了暗。


  当初,太子北冥觞皇兄过世时,他是希望能立刻回来奔丧的,但是分封的皇子非诏不得入京,何况是在储君甫失丶东宫未立的情况下,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地直接回皇城,一个谋反的罪名扣下来,就能定他死罪,再加上觊觎太子之位丶图谋不轨的罪状,更不消提,误芭蕉早已同他将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他不该将自己以及身後一众都拖下水,承担一时冲动的後果。


  他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胡走,直到邻近王下御军校场,因为感到怀念而停步,左将军想必已前去洗尘宴,此时也不是练习的时候,他想着校场里应该空无一人而本来没有要入内,才要离去,却在外墙边看见一名官阶不高的官吏靠在墙上,北冥缜眉心一蹙,按了按河山命的刀柄,接着走了过去。


  ──砚寒清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北冥缜,虽然他意识不算清晰,但应该还不至於产生错觉,至少他很清楚,因为卫生考量而总是修剪整齐的指甲,如果不是真的捏得够紧丶够用力,手心不至於如此疼痛。


  如果是幻觉就好了。


  一瞬间他这样想。


  但可惜,他知道他还是足够清醒,清醒到看见北冥缜时,还记得怎麽行礼。


  「你为何会在这里?」


  北冥缜的声音,在六年後,和当初相似的部分少得让他几乎难以辨认,砚寒清一抿唇後道:「微臣不才丶腆任试膳官一职,为殿下的洗尘宴试菜,因不胜酒力,所以出来走走,散去酒力。」虽然他已经将用酒佐味的料理排到最後了,但因为还有宴饮用的酒,所以累积起来实在是个不小的数量。


  「这里是王下御军校场。」


  「微臣惶恐,没有注意到,信步胡走竟走到这里了。」


  北冥缜的视线他曾经再熟悉不过,但其中并不包含猜疑,砚寒清仍然低着头,直到北冥缜前进了一步,他按捺住差点後退的步伐。


  「你认得我?」


  「是。」


  「你的名字。」


  砚寒清眼皮微微一跳,睫毛微颤。


  「微臣太医令试膳官,砚寒清。」


  接着他不着痕迹地改变姿势,於是瞥见了北冥缜总是被错认为心机深沉的表情,一点重量压在发上,不断增加,直到润进了发间,冰凉了後颈。


  北冥缜抬起头,接着他的身影旋即为落雪打乱。


  


  


  


  


  冷却的炭盆多花了些时间才暖起。


  砚寒清今日似乎并不急着离去,北冥缜想着,却安於这样相对无言,因为他想起来,初春的最後一场雪中,他遇到一个人,於是他不晓得开如何开口,才不会触及回忆的伤疤。


  ──要是能再分开一些距离就好了。原本他也不晓得砚寒清为何会来,想起来曾经遗忘的事情以後,和对方同饮的那一碗酒,比往常要来得辣喉许多。


  回归的和这几年的记忆仍旧是混杂在一起,他至今仍彷佛刚从梦中惊醒,一切都茫然混沌,清晰的唯有那一层凉薄的空气,眼前的人影,纳不进心里,胸臆宛如已被胀满,却仍旧感到空虚不已,或许只要伸手碰触就能从其中产生的温度中明白什麽,然而想起先前那个拥抱──北冥缜又闭上眼,那温度太烫了,或许在他於战场上倒下那时,砚寒清的温度恰好可以暖他逐渐散去的体温,如今却连现在的距离都觉得过近,他不由得去索讨朦胧回忆中去暖他的那双手,却无法靠近现在的砚寒清更多。


  「说到酒,微臣想起来狼主曾经提到过苗疆有一味特有的酒,名唤风月无边。」


  「是吗。」


  对於北冥缜清冷的反应,砚寒清不知怎麽地,心中一股闷火散不去,一抿唇後却是说:「殿下听过交杯酒吗?狼主说,等到苗王成亲时,交杯酒定要用风月无边。」


  「合卺酒?」


  「就是新婚夫妻……咳,原来殿下知道。」


  「酒的讲究,我不明白,在边关也就习惯喝一些粗酿的酒了,皇城的味道,却是不太习惯。」


  「殿下此前没喝过其他的酒吗?」


  「拜别父王与母妃前喝了一次,」北冥缜顿了顿,「此前我对酒的味道没有印象。」


  「孟婆汤吗……」


  「什麽?」


  「中原那里传说人在死後要入轮回前,须饮孟婆汤丶过奈何桥,孟婆汤听说是一种喝了就能忘记前尘的汤药,殿下这样说,微臣倒要怀疑那碗酒是孟婆汤了。」


  「砚寒清!」北冥缜忽然用力敲了下桌面,所幸砚寒清稳住了茶盏,才没有打碎那些要价不斐的茶器。


  「呃嗯……殿下,怎麽了吗?」


  北冥缜看着砚寒清良久,最後呼出一口气,疏握的拳头靠上额心,任由指背的冰凉降下遽升的体温。


  「抱歉,我失态了。」北冥缜又闭上了眼,稍微往後挪了一些。


  「殿下丶」


  「你,还有事要忙吧。」


  「微臣……」


  「你先去忙吧。」


  「是,那微臣告退了……请。」


  北冥缜望着砚寒清离去的方向,风雪早已停歇,他却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雪,他为了提前适应边关,而在严冬大雪中伫立良久,只有砚寒清一人来寻他,为他焐暖僵硬的关节,砚寒清的手上带着茧,和他手上刀茧的位置有几分相似,他身上混着药物与食物的味道,北冥缜捧着那碗暖身用的药膳粥,浓缩着以往无数次对方为他熬那一碗又一碗苦口伤药的画面,他没有说,其实那碗药膳粥比在北冥异留膳那次的餐食都还要好吃。


  北冥缜替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入喉的茶就只是茶,没有其他的药味夹杂。


  停掉药膳以後,砚寒清似乎以为他不喜欢吃药,所以原要口服的汤剂也在和修儒与狼主商讨过後改换成擦剂或敷药。但其实,药草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每每总能将他从旧日朦胧黏腻的阒黑梦魇中唤醒,只是药的味道会让他想起来儿时那些正餐外的药膳食补,想起曾经有一个人,一边嫌麻烦丶一边次次在他被摔晕後,背他回寝殿,想起他还能靠在那个人身上,捉着他腰际的缀饰丶弥补渴求却欠缺的温度,不用藉由温酒来沉淀心绪,或者找回对生命重量的认知……在短暂的温暖过後,那冷意无论再如何浅薄,都还是容易让人染上风寒,所以他不想用药。


  继续用药膳,他总得想起来。


  皇城的雪,确实没有边关那麽大,但是更为寒冷,尽管如此,皇城的雪偶尔也会温暖起来,带着药的气味,以及那个人的叹息。


  他总得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如此一来,护命的平安绳便会绊住他回去的步伐,牵引他回头拉住对方的手腕说:「砚寒清,我回来了。」


  ──却听那人茫然回应着不解。又一次在烫人的温暖中全身冰凉。


  



  

<hr>


不知道为什麽最後一首BGM是这个:회상의 조각 (Neal K) - 피아노 작곡 / 현악기 커버 [Neal K Best List]

虽然中间需要很多的情绪,但重看的时候还是需要静一点的曲子。

我也不知道这是完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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